作者：亮亮
知道自己要跟小兒血液腫瘤科江醫師的時候，學弟偷偷跟我說：「小心喔，他看到病歷寫不好，可是會摔病歷的！」
之前也有聽說過江醫師一些事情，如他發脾氣時很嚴肅，若年輕醫師對小病人處置不夠適當，他也會很生氣。所以想到要跟在他底下學習，心裡就很戒慎恐懼。後來卻發現他根本就是一個慈祥，而且對病人好到不行的醫師。病房裡，骨髓移植的小病人身邊滿滿的玩具，恐龍模型、怪手、汽車……一問之下才知道都是他送的；也聽過學長姐說，病況不好的病人，他甚至晚上就不回家了，直接睡在病人隔壁的房間。
他的病歷上永遠都貼滿自己照的病人病況圖片，弄得整整齊齊，比雜誌還要精美漂亮。病歷也是用最精確優美的英文書寫，看得我驚嘆連連。他對病人總是輕聲細語、疼愛有加，查房時卻又極有威嚴。在病童的畫中，他是穿著紅色袍子、戴著皇冠的「江國王」。
有外國學生來參訪，他用流利標準的英語與他們對話。連續一天之內好幾個病人要做骨髓抽吸與檢查，以往骨髓抽吸時，鑽骨頭的聲音加上小朋友的尖叫聲，都讓我覺得是一場可怕的腥風血雨，更深感椎心刺骨之痛。但江醫師用從容、流暢的動作，在小朋友還來不及尖叫之前，已經戳進皮膚與肌肉、穿過腸骨，進入骨髓腔，抽出好幾管的骨髓。動作之精確與優美，簡直就是場表演藝術。
有一陣子一直出現醫師被告的新聞，結果沒隔多久，學長姐就說有個癌末病童的家屬也告起江醫師了。我驚訝不已，心想怎麼可能，他對病人這麼好；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一個江醫師從頭陪伴到尾的癌末未病童去世了。這個小孩，他的父母承受不了打擊，所以告上江醫師。我聽說時差點吐血，如果連這麼好的醫師都會被告，天下豈不沒有天理。更讓我擔心的是，江醫師會不會從此失去對病人的熱情？再也不視病如親、再也不會自掏腰包計買滿滿的玩具給小病人？因為換來的，只是不知感恩的病患家屬啊！
後來，某個晚上我在值班時，一個小病人的血球值突然飆升。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卻仍看到江醫師馬上從家裡飛奔回來醫院，穿上醫師袍，在護理站指揮若定的告訴護理師如何處置。
霎時間，我徹底被他打敗、而且迷惑了。
他曾經深深地為病人付出，卻還是被病患家屬反咬一口，可是他仍然為了一床小病人升高的血球值，放棄他的休息時間，在明知有資深值班醫師在醫院的情況下，深夜從家裡奔來醫院。
我想，江醫師是一座山，遠看巍峨又翠綠、高貴又慈祥，一走進卻讓我迷路。而我迷路，弄不清、也搞不懂的原因，或許是，怎麼……怎麼……會有這樣傻的醫師啊！
兒科119小語：
請試著想像一下。如果妳嫁給一位認真努力的小兒科醫師，他總是為病人著想，病人狀況不好時，半夜也得趕回醫院，留妳一人待在家中靜靜等他回來，獨自安撫哭泣的孩子，因為他的時間都拿去拯救別人孩子的生命了。
但一旦病人死亡或結果不讓家屬滿意時，妳親愛的先生就會吃上官司。於是有五、六年的時間，甚至更久，你們全家都籠罩在不知會被法官判賠幾千萬的恐懼之中。而妳最親愛的先生，還是要繼續面對這些病人與家屬、繼續帶領著他們辛苦地與死神拔河。
或是想像一下。如果你的妻子是一個救人生命的白衣天使。但工作起來日夜顛倒、生活繁忙，連喝一口水的時間都沒有。病人更會三不五時的在她面前咆哮，揚言要告她。
又或者如果是你的女兒，你希望她在台灣當護理師嗎？如果是你的兒子，你希望他去當醫療糾紛較多、容易被告的外科、重症科、小兒科醫師，還是希望他能選個生活品質好、風險低的科別？
醫師也有妻小，護理師也有親愛的家人。但為什麼台灣現在的醫療環境，已經惡劣到大家紛紛逃離？最後影響到的，是每一個人切身的生命安全與健康。誰都會有當病人的一天、都有可能上開刀台、進急診室或住院。
醫療存在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拯救我們最親愛的家人生命、以及我們最簡單平凡的幸福嗎？而今醫師因為醫療濫訴頻繁、法律制度不全，紛紛逃離那些人命關天的科別，放棄救人的天職。那醫療，還有存在的目的和意義嗎？
能不能還給醫師與護理師繼續行醫的勇氣？
醫師最害怕的就是醫療糾紛與濫訴。過去十年間，平均每四．三名醫師就有一人被傳喚、偵訊過。其中又以四大科，即內科、外科、婦產科和小兒科醫師的醫療糾紛風險最高，合計占總件數八十五％以上。且醫療糾紛案件，八成以刑事提告，更對當事者（醫師）造成極大心理壓力。於是過往以四大救命科別為第一志願的醫學界優秀人才，漸漸轉往向相對輕鬆的五官科、較不接觸病患的二線科別，或是醫學美容。畢竟這些科別自費項目多、醫療風險比較低、生活品質較好、臨床責任較輕、投資報酬率也較高。
此外，對醫師過於嚴厲的懲罰，諸如像醫療糾紛動輒判賠醫師賠償上千萬，只會造成醫師「全面防禦性的醫療」，也就是一位醫師曾說過的：「乾隆花瓶效應。」
什麼意思呢？「假如今天你是修花瓶的師傅，政府規定你修一個花瓶只能收二○○元。如果修的是『基隆花瓶』，壞了要賠所有者五千元；但如果修壞的是『乾隆花瓶』，這個買不到的珍品，可是要賠上五千萬。請問，你要修哪一個花瓶？所以，修花瓶的開始『仔細地辨認乾隆花瓶』；當醫師的也對高風險、難處理的病人敬謝不敏，能推就推、能轉就轉，造成醫療人球與到處流竄的醫療難民！」
因為，從前醫師的行醫勇氣已經被司法撲滅了。醫師都是存著善心想要救人，怎會被當成殺人兇手來判刑？醫療事故之受害家屬的情緒是憤怒與恐懼的，這樣的情緒湧上來時，會淹沒、掩蓋一切理性，更會瓦解醫病之間原本的信任。 這樣下去，真正的受害者會是誰呢？還不是總有一天要深受疾病之苦的你和我啊！
患者的感謝就是醫師行醫最大的動力，但醫療糾紛卻再再掏空醫師救人的熱忱。希望大家正視這個問題，齊力想出解決辦法，給那些有愛心、有醫術的好醫師繼續行醫的熱情、勇氣與血液。
本文收錄於《未來，沒有兒科醫生》
(作者為新北市執業醫師，粉絲團：我是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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