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4日 星期四

【醫周閱讀】在急救間



作者:殷小夢

脫下手套的瞬間,全身的痠痛就這樣爆發出來,雙手彷彿剛從泳池衝刺完蝶式上岸,幾乎要無法動彈。你把厚厚的木門拉開一小縫,側身鑽出,低頭穿越家屬們幽幽的哭聲。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門縫裡剛剛壓胸急救的患者,護士們正小心的拆卸他身上的眾多管線與監測器,像是拆卸著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連結。門縫很快被闔起,你頹坐回工作站,深吸一口氣,繼續伸手拿下新的病歷。

那是急救間,一個上帝在拉上門之後,時常會忘了要開啟另一扇窗的地方。

仿若隱匿的密室,急救間座落在整個急診室的最後方角落,盡可能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急診室分級的各區當中,急救間是張低調的王牌,守著你們與死神對陣時,最後的隘勇線。電話通知有如警鐘,多在患者到院前不久敲響急診室的工作站;而無論是白日或清晨,現場候診的病人爆滿或門可羅雀,你們都得再次擠出所剩無多的腎上腺素,穿上白色的鎧甲步入戰場。


厚重的木門被迅速拉開,病人推了進來。長袍中的主治醫生宛如奇幻小說裡領軍的巫師,以各種管路取代了魔杖,將神秘的咒語不絕地從口中召喚出來。「跳VT,200焦耳準備!」、「Bosmin打一支!CPR停一下,來,插管!」他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率先擊退了空氣中瀰漫的恐懼與不安。你與多位護理人員隨號令不斷更迭動作,或者置放管路,或者打入不同顏色的藥劑,面對死亡與疫病的大軍壓陣,你彷彿可以聽見短兵相接的刀刃聲,也看見了空中飛散的符咒與火花。當病人的血壓與心跳終於回復到平穩的狀態,你們方才鬆了一口氣;主治醫師拉下口罩交代剩餘的指令,率先走出了房間,留下實習醫師與幾位護理人員安靜地進行最後的安頓。面對戰後的沙場,即便是這樣振奮人心的時刻,急救間裡的激情與感動仍必須是收斂的。

急救間偶爾會闖入一些不速之客,他們試圖帶來新的儀式與咒語,期待這個神秘的祭壇可以將淡去的靈魂重新召換回來。這些人大多是心急如焚的家屬,甚至是家屬請託而來的地方人士,唯一的共同點,便是用難以辨識的嘶吼或哭喊來修正你們的處置。有的堅信「純手工」的急救比機器更尊重患者,強力要求醫療人員撤除自動心肺復甦機,並用雙手按壓直到急救結束;有的堅持要觀看整個急救過程,卻在每個管路放置的時刻放聲哭喊,幾乎要震破耳膜…. 20分鐘,25分鐘,空氣裡凝結著一種無奈的對峙,而你繼續默默的在一壓一放間倒數計時。當30分鐘的急救時間終了,家屬總會立刻撞開你的肩膀衝向病床;有人抱著死者痛哭,有人拿著佛珠對著耳邊細語,汗水淋漓的你彷彿人型的空氣站在床邊,靜靜觀看著他們執行完儀式最後的細節,直到病人蓋上白布離去。

曾幾何時,急救間竟也成了你們暫時的庇護所。那是某次大夜班的凌晨,你們正在忙於搶救一位急性心肌梗塞的患者,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混亂的推擠與爭吵聲,而中年男子的呼喊破門而來,像星焰般點燃了你心中的怒火:「X你媽,剛剛看我的醫生給我出來啊!我要打針啊!還要我等多久啊!啊….」他們是喝得爛醉的止痛藥成癮者,是急診室最忠實也最難纏的常客。扭打聲與玻璃的碎裂聲緊接而來,而你的動作未停,汗水持續滴落,浸濕肋骨清脆的斷裂聲。兩個見習的護專生開門躲了進來,木門拉起的瞬間,你忽然感到無比安心;整個急診室內,大概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吧!你與學長面面相覷,疲憊眼神裡笑得那樣無奈,卻又那樣苦。

脫下口罩,你忽然感到瞬間的暈眩感。現在是幾點呢?自己在裡面待了多久?天花板的米色光線溫暖亮著,你知道這個全醫院唯一永晝的房間,還會繼續的替每個走在生死邊緣的人們點燈下去。再次拉開厚重的木門,工作站吵雜的交班聲排山倒海的淹沒而來,你抬頭望向遠方,急診大門已被曙光漆上黃澄澄的顏色。原來,已經是新的一日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