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周影視】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

撰文：藍弋丰

打從｢悲慘世界｣上映後，就流傳一個笑話：｢幹嘛去電影院看，台灣不就已經是悲慘世界了嗎？｣……這麼說某方面來講也蠻貼切的，尤其是醫界朋友一定感同身受，不然大家就不會一邊苦笑一邊轉寄這個笑話了，或許咱們應該集資拍一部｢悲慘醫界｣，用台語唱，故事中芳婷是個護士，因為過勞到生不出女兒只好辭職，不過她離職之後，沒有變得悲慘，還從此人生從黑白變成彩色……

言歸正傳，｢悲慘世界｣改編自雨果的同名作品，出版於1862年，其中濃縮了雨果對當年法國社會環境具體而微的觀察，甚至連裡頭的劇情小段落都是雨果的實際經驗或是從朋友那邊聽來的實際故事，例如拯救妓女的那一段，那是雨果的親身經歷，尚萬強為了挨餓的甥兒偷麵包被捕，也是雨果改編自他自己曾親身目擊的情況，因此，整個故事可說就是當時法國社會的縮影。

其實在工業革命初期，也不只是法國的窮人如此悲慘，各國都差不多如此，窮人挨餓受凍死於路邊的狀況層出不窮，知名丹麥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出版於1845年)就是忠實呈現這樣的情況；而與雨果同時代的狄更斯，則寫下著名的警世之作《小氣財神》(出版於1843年)，描寫貧無立錐之地，富人吝嗇惜金如命無憐憫心的社會百態，最後勸說富人應多做點好事。

所以｢悲慘世界｣還是值得一看，雖然看了以後，你可能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覺得古人很悲慘所以自己還過得去，另一種，是覺得世界更悲慘了XD

看到這邊，或許有人會有疑問：片頭不是開宗明義，說這是法國大革命之後26年嗎？革命都成功了，怎麼還如此悲慘？

這就要從法國大革命的烏龍史開始了，話說法國大革命的行動，從著名的1789年7月｢攻佔巴士底監獄｣開始，當時巴士底監獄其實只關了7個犯人，攻打只是為了搶裡頭的彈藥，並非什麼浪漫的解放政治犯行動，成功的原因不是民眾自己，他們攻不進大門，而是指揮官不希望流血自動投降，卻被暴民給殺了。

民眾暴動的主要起因是因為麵包價格高漲，當時小老百姓的收入有一半要用來買麵包。當攻打了巴士底監獄之後，噹噹，因為發生動亂，麵包更高漲了：現在小老百姓的收入有八成都得用來買麵包。

到了十月，被高價麵包逼得受不了的婦女聚集在市場，要求麵包，市政廳開倉賑饑之後，他們還要求政府保證麵包充足便宜，接著要求法王應該從凡爾賽宮搬到巴黎，這樣才是｢跟人民在一起｣，由於部分士兵也同情民眾的主張，指揮官不敢強行鎮壓，就這樣一群兵民遊行到凡爾賽，包圍王宮，強行把法王路易十六帶回巴黎。

法王路易十六在1791年6月嘗試逃走失敗，從此聲望大降，而麵包問題也從未解決，1792年，憤怒的民眾攻打巴黎的王宮杜樂麗宮，路易十六要禁衛隊瑞士傭兵不要傷害他的子民，結果衛隊全數被殺，國王王后被捉，後來都上了斷頭台。

那麵包問題解決了嗎？當然沒有，反而更嚴重，於是民眾又要求新政府嚴懲投機，全面限定生活必需品價格，導致新政府下台，羅伯斯比的雅各賓派取而代之，把羅蘭夫人在內的一大票政敵，還包括雅各賓派內的政敵都丟上斷頭台，史稱恐怖統治，最後所有人受不了羅伯斯比，發動熱月政變，把羅伯斯比他自己也丟上斷頭台砍了。

熱月政變完，麵包問題解決了嗎？當然沒有，當時巴黎貧民每天一人只配給半磅麵包，為了買配給，還要連夜排隊，苦不堪言，於是1795年4月｢芽月｣和5月｢牧月｣都有市民受不了起義，最高潮是10月的｢葡月暴動｣，巴黎市民們再度攻向杜樂麗宮，可是這次他們面對的是拿破崙，這個心狠手辣的軍人馬上要部下拖出大砲，毫無憐憫的朝著市民發射葡萄彈。

所謂葡萄彈就是把很多小彈丸捆成一團，像葡萄一樣，一但發射，就有如大型的散彈槍，一時街頭血肉橫飛，上千民眾當場慘死，其他的飛也似的逃竄，在如此血洗巴黎街頭後，葡月暴動就這樣完了。

事後，拿破崙發動政變奪權、稱帝，這些被血洗過的法國人民不但不敢反抗，竟然還稱頌他呢，結果法國人又被拿破崙大批大批的徵進他的陸軍，在拿破崙戰爭中，慘死了上百萬以上，最後拿破崙戰敗，波旁王朝又復辟，革命從1789到1815，花了26年的時間，回到原點，簡直是｢裝孝維｣。

｢悲慘世界｣的故事就是起自1815年，尚萬強出獄的那年，剛好就是拿破崙慘遭滑鐵盧那年。至於片子後半段的革命，則發生於1832年。

在片中的革命之前2年，1830年，法國才又發生一次成功的革命，那就是｢七月革命｣，巴黎市民們在3天內築起4000個防禦工事，人民的旗幟飄揚在每棟建築物上，杜樂麗宮淪陷，這次瑞士衛隊又接到不可先開火的命令，他們想起前輩的遭遇，就溜之大吉，市政廳等重要建築物一個接一個淪陷，最後法王查理十世退位，換上路易腓立國王，建立君主立憲。革命成功了。

但是革命成功後，農產歉收，食物還是短缺，民生物資一樣什麼都漲，窮苦老百姓還是像劇中唱的一樣，過一天算一天，每過一天就離死亡越來越近，普遍的貧困造成霍亂大流行，死了上萬人。就像劇中所唱的，國王去了一個又來了一個，而窮人還是滿街乞討，人民的困苦根本沒有改變。

於是2年後，革命黨人認為可以依1830年的經驗再發動一次革命，這次要徹底打倒王權，建立共和。

就在這一天，雨果正在杜樂麗宮花園裡頭寫劇本，逛著逛著，突然聽到槍聲大作，公園警衛幫他開門，要他快快離開是非之地，但是雨果卻白目的想湊熱鬧，就往槍聲的方向走去，一過去才發現道路都被革命黨的路障和防禦工事給堵住了，他在迷宮般暗巷裡頭怎麼走都走不出去，還走到了死巷裡頭，街上的住戶沒人肯開門讓他進去，所以他只好躲在柱子後面，聽耳邊雙方子彈呼嘯而過，最後他總算有驚無險的脫困，於是後來他就把這段意外當了戰地記者的見聞都寫進｢悲慘世界｣。

這次六月革命本身就完全如劇中所演，悲慘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如台詞：｢人民並未響應｣，不熟悉法國歷史的觀眾看到這邊，可能會覺得人民怎麼那麼冷漠，生活那麼困苦了，竟然還不起來起義，其實法國人搞革命26年回到原點，整個老一輩世代的人都知道暴力革命不但沒用還只會搞得更慘，而這一世代的人，2年前才剛革命過，革命成功了什麼都沒改變，誰還會起來響應呢？

六月革命，又稱學生革命，就如革命青年歌曲中透露的，只是一群紈絝子弟的愛國遊戲，註定要失敗，六月革命不僅不像犧牲的青年們的美好妄想，什麼他們的鮮血會喚起人民的精神，其實六月革命反而還加強了路易腓立的支持度，而這場革命本身，要不是雨果把它寫進｢悲慘世界｣，幾乎完全被歷史遺忘，那些青年死得毫無任何價值。

一直到1840年代，英國鐵路泡沫造成1847年金融危機，影響法國，造成經濟蕭條，加上1846年法國大欠收，於是革命再起，這次推翻了路易腓立，建立第二共和，結果只是讓拿破崙三世選上總統，不久就政變獨裁，1851年，拿破崙三世稱帝，共和毀滅，雨果因而流亡到英國皇家屬地海峽群島，直到拿破崙三世在普法戰爭中敗北為止。

經歷了這一切之後，雨果對革命的看法也就可想而知了，在劇末，演出眾人死後來到革命成功的天堂，對照法國歷史，就可察覺出雨果非常尖酸的反諷──實際上革到天荒地老結果卻越革越糟糕──不過他以隱喻的方式處理革命劇情，結果1862年出版時竟有書評認為他太同情革命。

講了這麼長的一段法國革命無用史，其實也是希望能提供一些啟發，面臨現在的全面性醫療崩潰危機，部分醫界朋友主張以罷工等革命行動積極衝撞體制，但是革命的手段就算成功也只會製造更大的混亂，讓拿破崙這種人得利，希望大家能記取歷史教訓，參考另一部電影｢林肯｣之中林肯的做法，組成｢Team of Rivals｣，才能真正實行自己的主張。

在｢悲慘世界｣中，雨果把因為經濟緊張而變成人吃人的世界做了一個簡化，將人分為幾種典型：

第一種，就是芳婷與珂賽特，無助的弱者，在殘酷的世界中，只要一個不留神，就會落到芳婷那樣的悲慘至極，但是如果伸出援手，也能讓她們像珂賽特一樣，一輩子｢過太爽｣。

第二種，就是悔改前的尚萬強，反社會者，當社會對他不公不義，他滿懷憤怒，只想對這個世界報復，結果本來五年的刑期搞成十九年，出獄後變成危險人物，處處碰壁，路越走越死，對世界的恨也與日俱增，若不是遇上主教，他遲早會成為真正的重罪犯，不是被抓就是橫死街頭。

第三種，則是革命黨的青年們，憤青，他們其實跟悔改前的尚萬強很像，對社會的不公不義充滿憤慨，只是尚萬強只為求一己生存，青年們則浪漫化為革命情懷，但是革命也一樣徒勞無功、死路一條。

第四種，則是警探賈維，鷹犬，他一樣出身貧民窟，身為被社會壓迫的階級，但他不選擇反抗，而是想辦法加入統治體系，成為替統治階級效勞的馬前卒，甚至以統治階級的利益與秩序為自身信仰，在市長面前卑躬屈膝，對窮人或罪犯則毫不容情，把已經很悲慘的世界變得更悲慘，卻認為自己是盡忠職守，在雨果的世界中，最後這樣的人也無處容身，只有下地獄一途(天主教認為自殺者必下地獄)。

第五種，就是悔改後的尚萬強，為善者，其實他與賈維很像，也選擇不再去反對社會，而是加入這個社會的體系，只是尚萬強加入的是民間的資本體系，他想辦法出頭天，運用社會上賺得的資源，去幫助更多人，雇用工人把他們拉出貧窮的深淵，照顧珂賽特幫她在悲慘世界中創造人間天堂，最後自己也上了天堂，雨果顯然認為，靠善意的資本力量，才是改變悲慘世界的唯一方式。

第六種，則是在骯髒污穢的社會夾縫中，搜尋任何食物碎屑或是屍體的社會蟑螂，那就是酒店夫妻檔，在任何社會中都有這種人，而貧困的社會中更多，這些投機的蟑螂專靠偷拐搶騙，東撈一點，西撈一點，訛詐他人，以為自己很厲害，那麼酒店又為什麼會開到倒？原因可想而知：這種黑店誰會來第二次，不倒才怪呢！但是這些蟑螂不懂得反省自己，還以為自己很行，總有一天會發財。雨果對他們觀察入微，認定他們只會每下愈況，對他們的不屑，也是很明白的了。

這六種分類，其實在現今的社會中也一樣適用，尤其是醫界一定感受更深：譬如賈維這類鷹犬，不就是健保局核刪藥費的官僚嘴臉嗎？而想慫恿病人告醫師謀利的司法蟑螂，或是把急診當快速門診還覺得自己最重要的人，不是在每家醫院門口滿地爬嗎？

｢悲慘世界｣對社會的描寫如此歷久彌新，不愧為經典之作。

雨果想傳達給讀者的信念，是善意能改變悲慘世界，在故事中，走投無路的尚萬強，遇上主教不但不揭發他還幫他脫罪，從此悔改向上，而主教的善意，傳到尚萬強，又傳遞到珂賽特身上，於是把她從悲慘世界中拯救出來，活在｢過太爽｣的人間天堂。

在醫界的朋友，應該能對這樣的劇情感同身受，在每天的辛勞中，人會變得越來越灰暗，越來越憤世嫉俗，但如果有個病人回報以感謝之情，或是有人竟然伸出援手，幫忙責罵無理取鬧的｢奧客｣，或只是在網路上發出正義之聲，哪怕只是這樣的舉手之勞，都會讓醫護人員頓時覺得人生充滿希望，願意再拼下去。

雨果的名作，以及其他如狄更斯的作品，傳達出很多善意，讓人類社會有了徹底的反省，如今歐美先進國家都已經脫離了悲慘世界。咱們也一樣不要吝於舉手之勞，說不定你就幫助了一個尚萬強，善意一傳十，十傳百，一次拯救一個人，累積起來也能拯救整個社會，不再悲慘。

本文作者為《海角七號電影小說》、歷史小說《明騎西行記》、歷史讀物《橡皮推翻了滿清》作者。網誌：明騎西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