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亮亮
以前當學生的時候，老教授們最喜歡跟我們這些稚嫩的醫學生說：「病人就是你最好的老師。」而我現在漸漸明白，病人不只是課業上的老師，也是你人生徬徨無助時候的導師。
曾在跟門診時，來了個整天工作，裝柚子到箱子的婦人，抱怨下背痛想要打止痛針。醫師說妳最好恢復的方式是適當的休息。她被陽光曬得微褐的臉上，也只是好老實地笑了笑，說：「丟沒法度啊！」
接著來了個工作是洗車的中年女生，上班場所常常要憋尿久站，因為泌尿道感染而來看診。原來人生為了工作餬口，永遠充滿著苦痛，與莫可奈何的心酸。
另一次，有個年輕婦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壯碩男子進來，他的痛風發作，痛到想打止痛針。我的老師看到他的抽血報告，腎指數飆高，說：「你再這樣下去，有可能要洗腎了喔！」原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大律師，忙碌的生活讓他無暇運動，也沒空注意身體。我難忘他年輕妻子茫然的眼神，更怵然驚覺，自己的人生若再不肯花時間在身體上，有可能會像洗腎一樣，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在自己的健康上面。
在門診的時候，一個割腕的年輕女性進來換藥，纖細的手腕上粗黑的、密密麻麻的縫線，令人觸目驚心。她說：「我到現在手指末端還是會麻麻的……」
「應該是有傷害到神經，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
女生清秀圓潤的臉瘦到凹下去，從事件發生至今，傻傻的她已經瘦了六公斤，晚上也都無法睡覺，安眠藥已經加量了又加量，甚至加到第二個種類的藥物。
「我真的睡不著，想到這些事我就心煩……」
看著她被摧毀的斷垣殘壁般的人生，聽著她訴說一個糟糕透頂的男生，耳邊是護士小姐溫柔的安慰呢喃，眼前是她乾瘦到像樹枝般的腿。不知道為什麼，我內心的悲傷，似乎也一點一滴慢慢的淡化與釋然。那時候看到她，正逢我感情上的低潮期，輪迴的痛苦讓我夜晚流淚、無法成眠。這時候，我卻好像跳脫出來，看著一個愚笨、迷惑、陷在泥淖中，卻完全不值得如此的女生。旁邊的人都急著想要把她從泥淖中拉出來，但她卻想要待在裡面，不想要出來。從那之後的晚上，我神奇地開始，安然入睡。
我逐漸了解到大部分的人的人生，表面上看起來是個精美的桃子，實際上咬了一口，才知道酸得掉淚。我也逐漸了解到所謂的「醫師」的角色，在面對與親臨病人、以及他身上被命運與生活碾壓過、那些無法迴避的痛苦時，幾乎是微乎其微的角色，頂多只是暫時用藥物昏迷，並短暫讓他們止息疼痛。真正的人生問題，其實是一團糾結混亂的毛線球，我們都是無力介入、也難以解決的。
我永遠記得，在我當見習生時，第一次學習著幫老伯伯做身體檢查，手是顫抖著，心臟撲通撲通跳。順利做完後，老伯伯抓住我的手搖晃，很感激地說：「謝謝妳。」
其實病人們不知道，他們用痛苦的肉身，在我面前親自演示的、一齣齣真實誠摯的悲喜劇，才是我人生一帖帖的靈藥。他們的傷痛，輕輕的在我的生命，打了一個蝴蝶結。他們也常常教導著我，要好好珍惜自己現在有的福分，甚至在我人生好幾個路口，面臨難以迴避的痛苦時，平息我不耐煩的脈搏、療癒我枝微末節的小傷口、小瘀青，甚至變成為，我的安眠藥。
「謝謝你。」有更多、更多的時候，我其實常常也想對我的病人們這麼說。但面對著他們時，我卻也只是，溫柔地微笑著。
本文刊載於皇冠雜誌706期
(作者為新北市執業醫師，《皇冠雜誌》專欄作家，著有《未來，沒有兒科醫生》，粉絲團：我是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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