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小夢
近年來醫院的臨床工作上越來越講究「實證醫學」(Evidence Base Medicine，EBM)的概念，強調的是將醫學文獻與統計數據分級，並根據這些資訊做為醫療處置上的圭臬。以往老教授們透過自身經驗與所學歸納出的結論若無證據佐證，在此紛紛失去了過往的權威色彩，成為分級程度最低的「專家意見」(Expert opinion)。不過，這樣科學性的分類在某種情況下，會變得完全失用。
那就是醫院評鑑的時候。
每次評鑑的日子將近，院方總是如臨大敵。原本學術性的晨會總要挪出一些時間來教育醫護人員面對評審時的應對之道；病房區開始像分區施工般圍起黃線，打蠟工人推著機器遊走，發出巨大的噪音。總醫師學長每日焦頭爛額，一方面要兼顧科內交付的新任務，一方面又得擔心你們這群菜鳥學弟妹會不會忽然突槌，讓評審委員逮個正著。雖然你僅是整個大醫院裡最小的一顆螺絲釘，隨著評鑑日期的逼近，也不得不對於整作醫院所散發出的肅殺之氣而緊張起來。
評鑑的委員大多由外院級為資深的醫師或醫管人員所組成，也就是醫界口中俗稱的「大老」們。他們時常在醫療糾紛的新聞後活躍於報紙的社論版，強調現代的醫學生應加強醫德與同理心，抱怨工時太高的年輕醫師們應多看看他們當年走過的路…其中評鑑委員們又特別重視各種病例與學習記錄的紙本作業，舉凡晨會的討論、跟診的教學到主治醫師查房時的病例討論，各科之間像是軍備競賽般製作出如山的文書報告。而身為醫院裡最資淺的一員，這些工作往往就會落到你們見習醫師的手上。
評鑑委員說了算，真是辛苦你們了。把記錄單交給你們的學長如此說。
開始評鑑的前一週五，你與其他見習醫師就聚集在討論室裡，捧著成堆的教學記錄單與空白的學習護照，打開電子病歷和教科書開始奮力抄寫起來。你們邊寫邊小聲抱怨，像是一群因吵鬧而被老師罰寫的國小生；你們交換簽名與戳章，每個記錄紙上的簽到處瞬間壯大起來，不會有誰知道，這場虛構的會議其實根本不曾存在過。正當眾人沉醉在彼此的創作之中，Ｊ忽然抬起頭來問話：
「真不知道，如果被評鑑委員看到我們現在這幕會怎樣？」
『很沒醫德耶你，』有人模仿著大老們的口氣，『以後學習護照要變後兩倍，教學記錄要影音錄製，還要配字幕！』
你們放下紙筆哄堂大笑，暫時忘卻了因為握筆太久而痠麻的手腕。抬頭看了看時間，快四點半了，果不其然，今天又有近兩個小時是在這些文書工作中度過。交班的護理師學姐們忽然推門進來，瞪了你們一眼，剛剛吵雜的笑聲瞬間被吸收到牆裡，你們拿起紙筆與印章，繼續奮戰了下去。
＃
評鑑當天，院方抽中幾位同學要去與委員們面談。接獲通知者無不哀嚎遍野，彷彿即將遠赴沙場的烈士們，四處找人訴苦；當科的總醫師雖然自己早已忙得快喘不過氣，仍然不忘跑來溫馨地耳提面命一番：「那個醫院的宗旨跟目標要背熟….其他平常心就好，如果有什麼不滿的我們可以之後慢慢討論，今天千萬不要亂放話啊….」
病房的見習告一段落，你與Ｊ脫下白袍塞入包包，準備提早溜回圖書館準備接下來的考試。你們躡手躡腳的從病房後方的安全門走下樓梯，偽裝成一般的路人走入醫院大廳，就怕在病房裡遇到即將來訪的評審委員們。忽然間，Ｊ停下了腳步，拉了拉你的肩頭要你望向左方。
「咦，你快看，那不是副院長嗎？」
兩位平時在醫院呼風喚雨的教授級醫師，低著頭，跟在評鑑委員的後方不發一語；他們像是初到醫院的見習生般，一臉害怕說錯話的樣子，完全無法想像幾天前的早上，他們還在晨會中拍桌怒罵，讓台上報告的年輕醫師下不了台。穿過人來人往的一樓大廳，他們的皮鞋在剛打蠟過的地板不斷發出摩擦聲；前頭打著紅色條紋領帶的老先生在經過海報牆時特別放慢了腳步，推了推眼鏡，將醫院發展的精彩歷史仔細地閱讀一番，隨即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你想，他大概沒有聞出來這新裝上的壓克力厚板上，淡淡的塑膠氣息。
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你與同學盡可能地忍住不笑。兩天前，或者說你們習慣的日常裡，這個大廳應該仍保持著野戰醫院般的景色：急診滿出的病床像貪食蛇般沿著牆邊綿延不絕的串起，累壞的家屬或臥或躺地占據每座沙發，似乎個個都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打算…然後巨大的魔術來了：兩日之內，數以百計的患者被神秘地收納起來，大廳地板閃耀著新蠟的微光，沙發座位重新排列，一切清亮整齊，像是走入某間優雅的飯店。但除了評鑑委員以外的人都知道，這些南瓜馬車般的景象，在某個時間結束之後，一切都會回到原本的模樣。
皮鞋們又邁開了他們的步伐，朝著門診區的方向移動。你們默默地與它們擦身，走出醫院側門，大湖與林蔭在眼前展開。自從習慣走著地下街回到宿舍以後，真的好久沒有來了。陽光灑落湖邊，操著各國口音的外籍看護們輕推輪椅環湖而行，像是一顆顆勤勞公轉的行星，日復一日的運行。在這個評鑑委員不會到訪的地方，原來才真正流轉著許多病患一日當中，最美好珍貴的時光。你忽然不想去圖書館了，伸手揮別了Ｊ，加入了環湖的慢行隊伍之中；沒有白袍的肩頭此時此刻，終於開始變得輕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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